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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9/19

早火〈冬日獨旅〉

艦これ#早霜不知火


她以最高節速在海面上航行了幾個小時,途中不曾停下來歇息。燃料以超乎預期的速度減少,再過幾分鐘就會用盡,之後她便得拋棄艤裝在冰冷的海裡泅水,那會是非常糟糕的狀況。

即使在相同的航線上行駛一百遍,還是難保每次的任務都萬無一失。海況很複雜,僅管海流的動向遵循著一定的規律,但加上捉摸不定的天氣因子就成了難以掌控的組合,連氣象局也只敢用預測或機率這類曖昧不清的詞彙好替預報失準留下後路。

她不怪他們,也不怪任何人,原本就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就像她們沒料到會在突入敵營後遭到壓制,沒料到冬季的氣溫會使砲擊精準度下降,也沒想過最後竟然得留下一艘驅逐艦才能替整個艦隊爭取撤退時間。

總歸來說,她是成功達成目的了,深海棲艦在她一面反擊一面將戰線拉遠後便停止追擊,似乎對踏出固有領地毫無興趣。儘管如此,返航的路仍是困難重重,她遺失了哥特蘭在分別前交給她的通訊器,手機也幾乎收不到訊號,斷斷續續送出去的訊息一直卡在發送中的狀態,就連想把自己的動向回報給作戰室都難以達成。

看來接下來就只能靠運氣了。她很意外自己竟然也會有這種想法,畢竟她的運氣向來都不太好,即使和雪風同寢這麼多年也沒有增加的跡象。

以燃料的存量來看想沿著原路返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若乘上流經附近的黑潮倒還有機會能在途中的幾個小型島礁靠岸,比起失去動力後只能在海上無助漂流好得太多,她唯一想到能讓自己獲救的方式也只有這個。

陽炎經常說,她們應該要抱著開放的胸襟去考慮各種可能性。她每次聽這話都覺得自己的大姊實在過於樂觀,畢竟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沒多少選擇,只能努力把眼前的事做到最好,而她現在最大的目標就是在後援找到自己之前想盡辦法活下來。

可以慶幸的事有很多,好比說今早出門前陽炎借了非常保暖的防水外套給她,又或是雪風的冬季幸運小物──裹在黑色絨布袋中的金屬懷爐──目前仍然保有燙人的熱度,她的背包裡甚至還有幾條口味沒那麼難吃的軍用口糧。

飲用水的存量倒是低得和燃料一樣令讓人擔憂,儘管出門前已經為了增加容量而捨棄佔空間的保溫瓶,殘存在塑膠水瓶底部的液體仍只夠再喝兩口,她身上也沒有攜帶能處理海水的器具。在海裡脫水聽來愚蠢卻意外容易,這種死法對艦娘而言絕對比在戰場上殉職還糟,她可不願讓陽炎型因此淪為被同情或嘲諷的對象。

把背包裡裡外外摸了一圈之後她總算找到一個小瓶子,金屬製,容量僅有100毫升的圓扁酒壺裡裝著八分滿的液體。她猜想應該是酒,畢竟瓶子的主人原本是早霜。她小心翼翼扭開瓶蓋,濃厚的酒氣隨即蓋過海潮的腥鹹氣味撲上臉龐,讓平日滴酒不沾的她忍不住皺起眉頭。

「臨死前能有酒喝是很幸福的事。」那人說了這句話,所以她把酒瓶沒收了,這下對方無論如何都得為了那些她從來不曾動念嚐試的刺鼻飲料回到鎮守府。想到這她又把瓶蓋拴上,得和它們妥協的時候大概也離自己的死期不遠了,她嘆了口氣把酒壺塞進口袋,又專注尋找起曾在地圖中見過的島礁。

海風時強時弱,吹起的水花有時如驟雨般狂暴地砸在身上,她把帽沿拉緊,抹掉臉上的鹹水,已經濕透的襪子和裙子暫時不管,至少軀幹沒受寒就不至於失溫。她頻頻確認掛在胸口的懷爐是否還暖著,一面想著回去得好好感謝雪風。

為了減輕重量應適時拋棄不必要的裝備──這項指令列在急難手冊的前幾頁,她讀過那一整本沒人會希望派上用場的冊子,知道自己應該要拋下彈藥用盡的主砲,還有那副只剩下空殼的魚雷發射器。和自己的性命相比那的確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可她看見砲身上的編號又猶豫了,那是她妹妹黑潮在二次改造後拿到的新式主砲,對方很珍惜地每次出擊後都要親自保養,肯定有著其他主砲無法比擬的重要意義。至於那組魚雷發射器則是工作艦明石費了很多心力才改造完成的裝備,對她們這種小型鎮守府來說也不是隨意眨個眼就能丟掉的東西。

燃料終於還是見底了。失去動力的推進器不再能乘載她的重量,短短幾秒航速就硬生生地掉了32節、接著又拖著她往海面下沉,讓她幾乎是用摔的跌進海裡。水一下就淹過頸子,她屏住呼吸開始卸除艤裝,先把最重的主船體分離,再曲起雙腳脫下推進器,那些陪著她踏過無數作戰的金屬部件全都在鬆手後快速下沉,不一會就沒了蹤影。

她留下黑潮的主砲,用背包裡的繩索綁起後掛在身上。蓬鬆的防水外套在內層完全被浸濕前還勉強能充當救生衣,她藉著那點浮力繼續往海潮的方向游去,要是衣服完全濕透卻還沒找到目標,她能留下的恐怕就只剩下自己的內衣褲了。即使在這種時候還會在意得不得體的想法讓她笑出來,好荒唐啊,不過要是發現她的不是鎮守府的後援部隊而是剛好經過的漁船,那確實是會有點尷尬。她要怎麼解釋自己是任務途中與同伴失散的艦娘?沒有艤裝、沒有武器,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制服都沒有?腦中胡亂竄出的念頭讓她決定先把軍方發給自己的身份證明準備好。

那張覆著透明膠膜的紙片在海裡浸泡了一段時間仍完好無損,正面印有她的照片,還以顯眼的楷體詳細列出艦種資訊──陽炎型驅逐艦‧二號艦不知火──底下則用比較小的字級紀載了所屬的鎮守府與就任日期,尾端還有一組用來識別的編號。她把那張卡片塞進緊身短褲的暗袋,發誓如果最後成功活下來,一定要在出海用的急難背包裡增加一副充氣泳圈。

游泳讓她一下就感到疲倦,水溫還沒有冷到會令她失去行動能力的程度,可是與公共澡堂的溫暖池水相比還是天差地遠,她甚至覺得在嚴冬裡借用工廠充滿霉味的盥洗室沖冷水澡都比泡在這裡吸引人。吸飽海水的沉重衣物讓她很難前進,最後還是決定脫掉它們。她把外套跟背包綁在一起──這兩樣東西勉強能靠自己浮在水上──制服和艤裝一樣,一離開主人就緩緩下沉,連感傷的時間都沒給她。

最後她沒找到標示在地圖上的那幾個島礁,倒是發現了一處表面畸零的礁岩。總之是幸運的事,她鬆了一口氣,踢著水把自己推向那塊灰褐色的岩石。岩壁很刺,稜稜角角的突起在攀行途中割破她的膝蓋和小腿,手掌也劃出幾道刺痛的傷痕。但不管怎麼樣還是比溺死在海裡好,以那樣的方式死亡早在船艦時代她便已充分體會,不需要用這副血肉之軀重溫。

在礁岩上坐定位後她穿上雨衣,夕張有一陣子很熱衷於開發驅逐艦的裝備,美其名是增加航行的安全性,但誰都看得出是為了不讓五月雨遭受危險才進行的計畫。總之,那一批雨衣有其中一件發到她的手上,在海上遮雨用的那一面是有隱蔽效果的灰藍色,裡側則為了增加落難時被發現的機會而設計成鮮豔的檸檬黃。她把黃色那一面朝外,不透氣的塑料雨衣成功阻擋陣陣襲來的刺骨寒風,也替她留下從皮膚逸散的珍貴體溫。

手機的防水袋破了一個細長的窄縫,角落的接合處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綻開,等她發現的時候已經浸滿海水。那纖細的高科技產品想當然耳失去了原本的功用,將唯一能與作戰室接觸的薄弱連結徹底切斷,於是她能做的事情只剩下等待。

她拆開一條軍用口糧,配上壺裡最後的幾口水嚥下肚。穀物的味道黏上口腔,但就連平常不喜歡的事在此刻也成了奢侈的體會,若是死了,就連抱怨口糧裡的化工巧克力簡直就像油彩顏料一樣難聞都做不到了。

赤裸裸的倦意和浪花一起拍在她身上,她撐著眼皮把第二條口糧也吃掉,和黏土有點像的蘋果口味,以前她總是嫌棄的,但這會兒卻覺得有東西吃很幸福。肚子還是咕嚕咕嚕地響著,而她自以為幽默的腦袋擅自播放起食物的圖鑑,間宮特製的味噌拉麵、灑了海苔香鬆的照燒雞腿蓋飯、甚至連她平常不太碰的納豆拌飯都出現了兩次。

這樣一點用都沒有,只會越來越餓而已!她警告自己的大腦,暫時沒打算去動第三條口糧。萬一真的得在這裡等上48小時,有後路可退總是比較好的。而被勒令停止繼續對食物發出渴求的腦袋顯然是想與她作對,從堪比茫茫大海的記憶之湖裡撈出她平時不太會想到的、和早霜有關的事。

搭救夕雲型十七號艦是她船艦時代所執行的最後一個任務。

沒能完成、徹徹底底以失敗告終、還在對方面前沉進了海底,導致以艦娘身份重逢後的一兩年之間,那個人對她的話總是帶有濃厚的排拒意味──不只文法選用敬語的格式,就連名字後頭都堅持要加上稱謂。她沒細問理由,約略猜得出對方是不太想見到自己,也就刻意降低了碰面的機會。

沒有加入作戰組的早霜編在鬼怒的第二遠征隊,除此之外還負責圖書室內的勤務。她覺得那份職務很適合對方,圖書室很安靜,造訪的人也不多,更不會有被艦載機轟炸的危險。她們不常碰面,陽炎型的寢室在宿舍四樓,夕雲型的早霜住在五樓,C503室──房號是陽炎告訴她的,她的大姊不曉得為什麼和夕雲走得很近──而她從未想過要為了讓對方困擾而多爬一層樓梯。

完成二次改造的那天早霜來找她,兩人非常安靜地共進晚餐、飯後去港邊散步。應該是有什麼事想說吧?她沒問,這人見過她最難堪的模樣,因此她覺得沒必要在對方面前故作體貼。走著走著早霜逕自坐上演習場旁的堤防,從口袋撈出酒壺開始喝,還問她要不要嚐一口。

「妳未成年,不該喝酒。」她記得自己這樣回答,非常不識趣,但早霜不曉得為什麼竟然笑了──臨死前能有酒喝是很幸福的事。那艘夕雲型這麼說,因此她沒收了那個瓶子,還說要替對方保管到20歲。

她在礁岩上想起這個約定的時候眼睛突然痠痠的,她沒弄明白這為什麼能惹哭自己,伸手撈起陽炎的外套把酒壺拿出來。霧銀色的不鏽鋼容器冷冰冰的,旋開瓶蓋依舊是難聞的氣味,她嚐了一口,熱辣的液體通過喉嚨,像是食道裡被灌入滾燙的鉛液。

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飲料?臨死前只有這個能喝根本一點也不幸福啊!她邊想邊哭,把眼淚胡亂抹上雨衣袖口,後悔自己今早出擊前沒先把瓶子物歸原主。這會兒要是帶著酒壺沉掉,下輩子重逢的時候她要拿什麼臉去面對早霜?

珍貴的水份很快就令她視線模糊,海浪的邊緣不再那麼清晰,打在她周圍的水珠失去輪廓,一下子便滲進岩壁間的縫隙。她抱起黑潮的主炮,右手仍握著早霜的酒壺,在尺寸連一疊榻榻米都不及的礁岩上蜷起身子。

「現在妳知道臨死前有酒喝是多麼幸福的事了吧?」

她不曉得這句話是誰說的,或許是大腦嫌她太過消沉而打算捉弄她。一點也不幸福啊。她噘著嘴回答,寧願壺裡裝的是可可亞,就算冷掉了也無妨。而那個聲音繼續說話,不是對她,而是對從腰帶上拔下來的小小機械──那和她脫離戰線時弄丟的那組無線通訊器很像,上面都貼著邊緣翹起的編號貼紙,得在歸還器材時放到相應的架子上。

「早霜?」

「返航中途接到作戰室的聯絡,我們今天剛好走這附近的路。」黑髮的夕雲型驅逐艦沒有爬上礁岩,只是用推進器的尖端勾住岩縫,語氣平淡地解釋起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幸好妳穿著雨衣,望遠鏡才能看見。」說完她又指著自己剛才過來的方向,遠方還有另外三個小小的人影正朝她們靠近。原來如此。不知火點頭表示理解,想起南西諸島附近的輸送作業是第二遠征隊負責的範圍。

「妳看起來真慘。」早霜的感想太直接,讓不知火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如何接話。她用僵硬的手指拴緊瓶蓋,把和主人離散多年的酒壺遞給早霜。

「這個,先還妳。我怕妳還沒20歲我就死了。」應該是要附上一個自嘲的笑容,但不知火連臉部的肌肉都有點凍僵,她本來就不擅長笑,現在更是什麼表情都擺不出來。

「妳不怕我因此就回不來,或不回來了?」那不就是妳拿走這東西的用意嗎?早霜偏著頭問,接過那個令人懷念的瓶子。

不知火點頭的幅度小到早霜沒有察覺,夕雲型十七號艦遞了自己的水瓶過去,是附有杯子的保溫壺,而且裡頭的水還是溫的,在這種氣溫底下簡直要令人感動落淚。不知火把水倒進杯蓋,湊近乾澀的唇邊緩緩啜飲,那稱不上是她喝過最好喝的水,但絕對是她這一生裡喝得最珍惜的一杯。

「妳最想在死前喝的飲料是什麼?」早霜把酒壺收進口袋,接著又拿出一條巧克力。

「……甜的熱可可。」

「最想見的人呢?」陽炎嗎?還是霞?她又問,只是出於好奇,還有為了不讓看起來快倒下的不知火睡著。

「現在已經見到了。」不知火悄聲說著,把自己的臉藏進雨衣領口。她希望早霜沒聽見,或誤以為自己是在開玩笑,但很顯然今天的運氣在對方找到她的時候就已經用罄,早霜瞪大眼睛──其實並不是多大的幅度──反覆咬了好幾次嘴唇,最後從口袋撈出半滿的酒壺又塞回不知火手裡。

「果然,這個還是放在妳那裡吧。」反正她還有一個,不愁漂流在海上的時候沒酒喝。早霜看著眼前這艘曾經為了搭救自己而死的船,想了想又補充:「等我們都平安退役再還給我。」

不知火這次成功擠出了不同的表情,她又笑又哭,彷彿七十多年前失敗的那場任務在此刻獲得諒解,而她們也不需要再對彼此抱有任何虧欠、終於能夠問心無愧地將目光放往未來了。


〈完〉